— 江涵月 —

【钤光】深渊之外 (四)

原剧向,CP有钤光和裘光,陵光视角,混乱思维式行文,无糖,不虐,没情节,宜做催眠读物,由于本章依旧超长,足够催眠两晚,请尽情享用(*/ω╲*)  由于这章加了一篇慕容离视角的番外,所以就打了慕容离的tag

前文链接: 序章   (一)  (二)  (三)


(四)


日光和煦。

风轻拂过亭中,带着些阳光的暖意与花的香气,直让人有些慵懒。

陵光坐在石桌前,有些懒洋洋地看着亭外的景致。

“王上。”身旁的人唤他。

陵光便转头看去,那人显是这样默不作声坐久了,脸上有些许疑惑的神色:“王上,您招臣进宫可是有什么事?”

“没什么事就不能招你来了么?”陵光笑着问他。

“微臣绝无此意。”那人忙道。

“你是忙惯了,一闲下来便觉得不自在么?”陵光笑道,“纵有事也不差这一刻,你且休息一下,就当偷得浮生半日闲吧。”

“臣倒是没什么。只是一直如此默坐,怕王上觉得无聊。要不臣陪王上手谈一局?”

“不必了。”陵光轻轻摇头,“你就这样安安静静陪本王多坐一会儿吧。”

对面的人显然仍是疑惑的,但也没再说什么,只应一声,便也就随着陵光的目光看向亭外。

日光映得天地间一片暖意,两人观望着这天地间的万千春色,长久地沉默。

陵光渐渐有些困倦,用单手支了头,只觉昏昏欲睡,他打起精神看向身边的人,不同于自己,那人即使坐着,身形也是挺拔如松,看着让人觉得熨帖。

“公孙。”陵光唤他。

“微臣在。”

“你能常来陪陪孤王么?”

“王上想见臣的时候,遣人招臣进宫就是了。”公孙钤略为疑惑地应道。

“……”陵光叹口气。

许是听出了这叹息中的无奈,公孙钤迟疑着又补充了一句:“既然王上如此说,那微臣时常来觐见就是了。”

“好。”陵光点点头,又转头看向亭外的似锦繁花,唇边却是浮起一丝苦涩的笑容来。

暖风携着花香,熏人欲醉。

他想,差不多该到时间了。

陵光渐渐地沉落于和煦的风中。

于是他缓缓醒来。

 

陵光从小就有一个独特的本领,他在梦里时,从来都是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的。

而且常听人说人在梦中并无知觉。可陵光的梦却总是分外真切,他能感受到阳光照在身上的暖意,感受到风拂面而过时的轻柔,闻得到花意品得出茶香。但同时,他也能感受到血在掌心缓缓变得冰冷,能感受到永巷里夜风透体而过的寒意,也感受得到痛。

对于现在的陵光来说,关于裘振的梦已经不再满是鲜血凝滞的画面,他甚至偶尔也能梦到昔日快乐的日子。可是因了他这特殊的体质,在明知是梦的梦中,即使是快乐也总让人心酸难抑,如站在今时回望往昔,无限感伤。

感伤一夜,自然是睡不好的。

而梦到公孙钤的时候,不知为何却总是在花园中,天空或是温暖明媚,或是风清月朗,公孙钤坐在他的身边,或是站在他的身侧,一如他还在世之时一般,让人觉得心里安宁。

从梦里醒来的时候,心里也是安静的。

只是这梦里却一直是沉默。

他不曾和公孙钤下过棋,于是若是下棋很快就会醒来。

他也很少跟公孙钤闲谈,于是闲谈聊不下去也会醒。

他又不想在梦里谈论政务,也总不能再去谈裘振。

于是陵光在梦里就什么都不做,只和公孙钤一起久久地沉默观望。

但陵光觉得这安宁的静默也没有什么不好,至少在梦到公孙钤的时候,他能得一夜好眠。

所以陵光倒是盼着多梦到公孙钤的。

可是梦不由人做主,公孙钤并不会时常出现在他梦中。所以陵光有时会对公孙钤说希望他来得勤一些,公孙钤也每次都会答应。

只可惜,公孙钤平生虽说一诺千金言出必践,但是梦里的他,却从来都是说了不算的。

 

用过早膳,丞相入宫觐见,说又挑选了一些人来,虽没有什么称得上惊才绝艳的人才,但也都是人品端正饱读诗书之士,朝廷正是用人之际,补充这样的人才也是必要的。

“你看着办就好。” 陵光点头应一声,扫了一眼名单正要放下时,忽然被一个名字吸引了注意力,“丞相,这个公孙钥……”

“回王上,”丞相自是明白他在问什么,“这个公孙钥确是淮西公孙世家之人,论辈分与公孙钤同辈。可惜即使是名门世家,如公孙钤那样的人也是难得一遇啊。”

丞相说着叹息一声。

陵光点点头:“本王也不过随口一问。不过即是公孙钤的族人,可能的话,尽量厚待一些吧。”

“臣遵旨。”丞相躬身应了,又说了几句,便告退而去。

 

陵光放下手中的奏报,轻轻叹了口气。

对适才脱口而出的话,陵光其实是有些意外的。他向来处事公私分明,极少会因自己的私心影响朝政之事。

至于裘振……裘振自然是例外的。

可如今却仅因同属一族,就不由地想要多加厚待,确是有些不像自己的作风。

而早在公孙钤刚离世之时,陵光就封赏抚恤了公孙世家,提拔世家中的年青人出来做官。

似乎在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说:公孙钤好歹还有一个公孙世家。不像裘振,他即使想补偿,也无从下手。

裘振的家族亲人,亦是陵光亲手毁灭的。

陵光想着不由苦笑,当初丞相将公孙钤和裘振相提并论他觉得反感,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常常将两人放在一起想。

陵光其实从那时就有自觉,他似乎对公孙钤抱有几分亏欠之意。

所以才会这样总是想要补偿些什么。

可那时的陵光对这样的心情感到奇怪。

他自是对不起裘振,他对他有太多亏欠,多到无法说尽,可他却想不起自己有什么对不起公孙钤之处。

他虽然算不得一个完美的君王,但对于公孙钤,却从来不曾薄待过。

陵光和公孙钤虽然不算亲近,但却自问对其足够信赖倚重。万事都会先征询他的意见,对他所奏之事少有驳回。平日里也从不曾在他面前摆过君王的架子,一次次地对他说无须拘泥虚礼,甚至给他不用通报直接上殿的特权。

无需通报直接登堂入室,对于君臣之间来说,原也算得上十分的宠幸恩典,可回想这份殊荣给出时的场景,竟是没有丝毫清晰印象。没有发生任何大事,好像只是有一阵子朝堂里事多,那人来得勤了些,他被侍从一次次通报弄得烦了,就随口一句“以后公孙大人来就不用通报了”,就把这份恩典丢了出去。

不过想当初上卿之位副相之职都可以眼睛不眨地一次封赏,这点小殊荣自是不值一提。

他对公孙钤一向甚为慷慨,信重,权位,封赏,只要能给的从不吝啬。

他想,他应该并没有什么地方亏欠过公孙钤。

那时的陵光对这份莫名的亏欠之心感到疑惑。

不过现在的他渐渐开始明白了这份亏欠感的来由。

在这段时日对往事的细细追忆之后。

 

陵光知道公孙钤的出现对于天璇的意义。在可以称得上最艰难的时刻到来的公孙钤,无论是天璇,还是陵光个人,因其而得到的,都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尽。

可陵光却一直觉得自己不曾给过公孙钤他想要的东西。

他确实对公孙钤足够慷慨,信重,权位,封赏,只要能给的从不吝啬。

然而公孙钤却显然对这些并无所求。

记得当初封副相之职,那算是天璇史上都少有的破格拔擢,朝堂上焸栎侯欢天喜地,连丞相眼中都闪着亮光,可公孙钤却是神色平静。他语气平稳地躬身谢恩,看不出一点欢喜。

陵光不知道公孙钤究竟想要什么。

最初听他说起公孙世家人才凋零的时候,陵光还能感觉到他有几分重振门楣之心,可随着时日流逝,这份感觉渐渐淡去,陵光已是越来越感觉不到他所求为何。

陵光苦笑,他少年时被称赞有帝王之才,自是懂得用人之道。要掌握人心,就要给其最想要的东西,喜财的给予钱财,喜权的给予权位,重情的就给予信任倚重。他一向善识人心,可只有对公孙钤,他却是始终看不透。

陵光并不是没有见过公孙钤的欢喜,有时无意中的一句话,就能让他连眼底都透出温暖的笑意来。

温柔和煦,如沐春风,公孙钤原是笑起来特别好看的人。

可公孙钤在陵光面前很少露出笑容。

纵然之后回想,陵光仍旧不明白,那些不经意的话中让公孙钤感到欢喜的,究竟是什么。

公孙钤死后,陵光亲自为他举行了葬仪,国士之礼,全城素色,极尽盛大隆重。陵光知道,这一切并非公孙钤所求,可这是陵光最后可以给予他的东西。

一直到最后,陵光仍然不知道他究竟所求为何。

而即使不曾得到所求之物,公孙钤也依旧为天璇尽心竭力,至死方休。

“下官惟愿您做这盛世之君。”

记得第一次两人对谈时,公孙钤曾这么说过。

或许他所求的真的只是一个盛世之君,可对那时的陵光来说,这是连他自己也无能为力之事。

公孙钤是难得的治世之臣,他为天璇耗尽心血,至少该得到一个励精图治的君王。可一直到最后,陵光都不曾让他看到。

陵光想,他也许是真的对不起公孙钤。

 

陵光看了一会儿奏报,忽然见侍从跑来通报:“丞相在殿外求见。”

陵光微微一怔,一想丞相刚刚离开不久,忽然又急急进宫必有要事,于是便道:“快请进来。”

只见丞相一脸凝重地走上殿来,施过礼便急急道:“王上,刚才有人到老臣府上投递书信。老臣看了觉得事关重大,所以才来觐见王上。”

“哦?是何书信?”

“回王上,是仲堃仪遣人送来的。”丞相急急说完,忙补充道,“这仲堃仪是……”

“孤王知道,”陵光挥手止住了他的话,“天枢国的上大夫,前天枢王孟章的心腹之臣,孤王听公孙提起过。”

陵光说着心中有些恍惚。他可以流利地说出这些头衔,但他会记住仲堃仪这个名字,却是与这些完全无关。他会如此清楚地记得仲堃仪,只是因为,他是公孙钤的朋友。

公孙钤在陵光面前很少提起自己的事,故陵光对公孙钤个人的事情知之甚少,这仅有的一些,就记得格外清晰。

陵光第一次听到公孙钤提起仲堃仪,是天璇遣使赴天玑议和之前,在皇宫的花园里,他向公孙钤询问增兵边境的理由。

公孙钤给出的理由并没什么不对,只是莫名地,陵光觉察到一种言犹未尽之感,于是他顺从自己的感觉,开口发问:“仅仅这个原因吗?”

然后陵光看到公孙钤的眼神飘忽了一下,显是没有料到陵光会这么问,一瞬间甚至有种被看穿一般的心虚神情。

“微臣……微臣还有些小私心。”

很显然,这是句没经过深思熟虑,脱口而出的大实话。

还真够老实的……陵光觉得有趣,想想平日里公孙钤和自己每次见面都是国家大事义正辞严的样子,与“私心”这两字真的不甚相配。

陵光于是忍不住一笑:“私心?说来听听。”

他甚至是有些好奇了。

然后陵光就听公孙钤提起了仲堃仪。

公孙钤显然是不太习惯对别人诉说私心的人,前面说着天璇和天枢适合成为盟友时还很流畅,说到和仲堃仪的约定时便时有短暂停顿,似是在反复斟酌字词。但眼神却没有丝毫疑惑,清朗坦然,显然虽不习惯说出自己的私心,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错。

陵光忽然觉得有些恍惚。

这是似曾相识的场景。从前的裘振虽然不似公孙钤这般人缘好,但他为人正直诚挚,也是可以让人倾心相交的类型。虽然若论亲厚无人比得上陵光,但也从来不缺朋友。朝中之事有涉及到好友时,也难免会有一点私心。

裘振是比公孙钤容易看透的人,至少那时候的裘振是这样。

又或者只是因为陵光对裘振太过熟悉,于是每次那一点私心总会被陵光看出。当陵光揭破时,裘振就会用这种似是带了些迟疑的、字斟句酌般的语气,耐着性子对陵光说明。而眼神却是一派清朗坦然,显然他不太喜欢说明自己的私心,却并不认为那有任何错处。

陵光心里叹了口气,他这才明白了为何刚才会莫名地产生公孙钤话未说尽的感觉,因为那时的氛围,与和裘振在一起时太过相像。

裘振最后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话,是为他的一个朋友向陵光求情,那位朋友因一些无心的过失被处罚,被困在不能施展才能的闲职中。

“臣……臣不愿看他落到如此境地。”

陵光记得他最后这样说。

“……微臣……微臣不想看他一败涂地。”

陵光看着公孙钤说着这样的话,向自己微微一躬。那一瞬已逝去的往昔忽然在眼前扬了开去,纷纷扬扬了漫天,错落的光阴投下光芒将眼前映亮。

陵光看着公孙钤,那一瞬间,陵光几乎错觉,站在他面前的是裘振。

裘振的那个朋友,战死在那场因陵光的贻误战机而惨败的战役中。

那之后,裘家抄没,一切物是人非。

藏身暗处,旧交断绝,忽然之间,裘振的人生中只剩了陵光一人。

他不再有在陵光面前为别人说话的理由。

直到他离开天璇去往啟昆帝身边。

裘振最后一次在陵光面前为别人说话,是在众目睽睽的祭天大典之上,他说,啟昆此人并非昏聩暴君,若不是他出兵攻打天璇,他不会杀他。

他说这话时语气坦然流畅,再无一丝迟疑。

陵光默默地看着公孙钤,他时常会触及陵光对裘振的记忆,那是一些微小的细节,有时即使刻意去想都不一定能想起,却因另一个本应是完全不同的人触发,在那一刻,他们如此相似。

陵光想,也许公孙钤和裘振是真的相像的,即使他们外在如此不同。

 

公孙钤从不曾正式地向陵光说过,仲堃仪是他的朋友。可是他提到仲堃仪时,眼神中有着与提到旁人时不同的温和笃定。在得到天枢归降的消息时,他身在朝堂之上,却仍是忍不住开口询问仲堃仪的消息,眼中难掩忧色。他对这个朋友非常看重,毋庸置疑。

更何况,仲堃仪也是公孙钤离世那天见过的人之一,为此陵光曾遣人查找过仲堃仪的下落,但是只听说他带着一众学子游走于各国之间,行踪不定,一直未能找到。

如今仲堃仪竟自己寄书信来,丞相又显得如此郑重,陵光只觉心里有些浮浮沉沉地不安。

“王上。”丞相已是将信呈了上来。

陵光接过信,一眼扫去,顿觉心中一冷。

信中说,已查实前天权国兰台令慕容离,即是瑶光王子慕容黎。此人一直隐藏身份在诸国之间搅乱局面,无论之前的通商之事,还是后来的四国联盟,都是被他暗中施展手段破坏。如今慕容离已到遖宿王毓埥手下,为之出谋划策。又说慕容离近日似乎与瑶光境内有所联络。请留神瑶光境内情形,以防有变。

陵光默默地放下信,只觉脑中一片混乱。

慕容离这个名字,陵光也是知道的。

不是因为他那为人称道的容貌与才艺,也不是因为他以伶人之身出任天权兰台令的传奇经历,而只是因为,他是公孙钤的朋友。

公孙钤在陵光面前只提起过慕容离一次。

那是在他从遖宿出使归来的时候,他对陵光讲起遖宿情形,说起了天枢的仲堃仪设计影响天玑农耕,并邀天璇共抗天玑之事,眼中有些忧虑,想是当时未能与仲堃仪达成共识。又说起天玑的齐之侃乃当世奇才,眼中有着钦佩,不过说到他对天璇敌意颇深,眉目间越发有些忧虑的样子,想是曾被齐之侃冷言相对。

陵光听着忽然心中念头一闪,开口问道:“只听着你说天枢天玑了,那天权呢?天权的使臣是什么样的人?”

然后他从公孙钤口中听到了慕容离的名字。

“王上问慕容啊……”公孙钤说出这个名字,顿了顿,似是想到了什么,忽然轻轻笑了。

那只是一瞬,他适才因忧虑而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,笑得愉悦而柔和,待他端正神情向陵光说明慕容离来历时,那份笑意还未完全从他眼底隐去。

像是燕子轻轻掠过澄澈的天空,公孙钤原是笑起来格外好看的人。

因了这个笑容,陵光记住了慕容离这个名字。

一向重视礼节的公孙钤会不用尊称,如此亲昵地唤一个人的名字,会在提起他时露出笑容。陵光因而知道,慕容离对公孙钤来说,是甚为亲近而珍视的朋友。

陵光那时不由想,不知公孙钤在其他人面前提起自己的时候,会是如何神情。闪念之下心中便已苦笑,如果是提起这样一个麻烦的王,想必是笑不出来的。

而让陵光对慕容离这个名字更加记忆深刻的是,慕容离是公孙府上仆役最后看到的与公孙钤在一起的人,而且没人注意到他何时离开。

太医对公孙钤死因的判断是突发心疾而亡,不久前公孙钤曾因心疾卧病一场,这个判断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受。可陵光始终觉得莫名地无法释怀,他也曾派人打探过慕容离的行踪,可是却只得到他已离开天权不知所踪的消息。

但陵光从不曾想过慕容离会和公孙钤的死直接相关。他记得公孙钤的笑容,对于他以如此温柔心境去对待的朋友,陵光并不曾怀疑过。

而如今这封信把这个可能直直推到眼前来。

“丞相,你对这信怎么看……”陵光艰涩地开口。

丞相面色凝重:“臣正派人核实,但以臣的感觉,这信上所言,很有可能是真的。”

陵光只觉得心中一阵发寒。

他对瑶光遗族复仇之事倒并不觉得如何吃惊,虽说当日是一时负气,但是那本也就是胜者的权利。他既然下得了这个令,也就有准备接受相应的果,无论是暴虐的名声还是可能的复仇。

让他心里发冷的是别的事。

他本觉得公孙钤如此珍视的朋友,断不可能下手伤他。

可如今他们之间横亘着的是灭国之仇。

鲜血形成的沟堑最难以逾越。

陵光和裘振感情那般深厚,而裘家全族又是心甘情愿为陵光而死,可即使如此,裘家一族的鲜血还是在他和裘振之间划出了深不见底的鸿沟。

而慕容离所面对的是国破家亡,那是比裘振心中的要深几倍的茫茫血海。

那是无边无际的仇恨之火。

再如何倾心交付的友情,不过是一捧清澈的泉水,倾入火焰中,顷刻便被炙烤殆尽。

那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感情。

“丞相,”陵光缓缓道,“公孙府中下人最后看到公孙时,他就是和这慕容离在一起。公孙死后慕容离也不知所踪。这么看来,公孙之死恐怕另有蹊跷。”

“老臣也这样想。”丞相面现沉痛之色,“公孙并无宿疾,近几个月忽然因心疾卧病,后来竟突发心疾而亡。现在想来,世间之大,或许就有能引起心疾之物。公孙一向和这慕容离交好,若是慕容离从一开始就存心加害,只怕……”

陵光只觉有些发不出声,半晌才缓缓道:“那丞相你说,公孙他……知道么……”

丞相沉默不语,只是长长叹息一声。

陵光记得听公孙府里的下人说起过,在公孙去离世那日,公孙钤本是想要进宫来见自己的,可这时候慕容离来到府上,他为了去招待慕容离就耽搁了下来。

那真的是他非常珍视的朋友。

没有人看到公孙钤的死亡,据下人说,等发现时,他一人俯在偏厅的棋盘上,身体已是冷了。

陵光不知道,被一直以温柔心境对待的朋友所害,死前发现自己一直珍视的友情不过是欺骗和利用,该是如何惨痛。

而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朋友所害,一无所知地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,又该是怎样的悲凉。

陵光不知道,他是该希望公孙钤明了一切,还是该宁愿他一无所知。

 

“如果真是这样,那公孙他也是因孤王而死的……”陵光轻声道。

“王上万不可这么想。”丞相急忙道。

陵光轻轻摇头,慕容离在亡国之后才与公孙钤相识,公孙钤又视他为挚友,能有什么仇怨。

公孙钤会被杀,只不过是因为他是天璇的副相,是他陵光手下最得力的臣子。

他是慕容离复仇的绊脚石。

他的死,不过是慕容离对陵光仇恨之火的蔓延。

陵光记得攻破瑶光的那一日,丞相曾跪在面前求他三思而行。他那时因找不到裘振行踪心中有火,一个冷冷的眼神,直把丞相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地逼了回去。

陵光想着只是苦笑,果然所有的行为都有相应之果。

他只是不明白,为何所有的因果,从来都不肯直接落在自己身上。

“公孙是受孤王所累。”陵光轻轻叹息,“是孤王对不住他,他是难得的贤臣,却是生不能得明主治世,死却也是这般冤枉。”

“王上……切不可如此说,”丞相语气越发焦急,“公孙他若泉下有知……”

“他若泉下有知,定不希望孤王这么想,孤王知道。”陵光轻声接过话来,止住了丞相的话头。

他久久沉默,然后微微苦笑:“既然如此,那孤王就说几句他喜欢听的吧。”

“王上……”

“丞相,你且让瑶光的驻军留心瑶光国内的动静,作好应变的准备。”陵光停了停,又道,“遖宿那边也要多加防范,选出的新将领让韩将军加紧历练下,做好出兵的准备,和平的日子怕是不多了。”

丞相的眼里闪过宽慰的神色,他深深躬身:“臣遵旨。”

“孤王已经连累了公孙,”陵光的声音很轻,但一字字满是郑重,“孤王绝不会让天璇的臣民,再为孤王所累。”

丞相眼里一时闪现出水光,他什么都没有说,只是又一次深深地躬下身去。

 

丞相退下之后,陵光仍是有些发怔地看着眼前的信。

他忽然想起在他对慕容离的调查中,看到过慕容离喜着红衣的信息。

之前他不曾往这方面多想,现在想来,那日来到自己枕边拿走裘振之剑的红衣人,也许就是慕容离。

出入戒备森严的寝殿如入无人之境。若是慕容离真有此能为,取自己性命报仇应是不难。

他是不会如此简单地取自己性命的。陵光想,若是异地而处,他也定不愿对方如此轻松死去。

定要他尝尽山河破碎的苦痛,否则无法甘心。

陵光并不恨慕容离,但是既是你死我活的立场,那他就只能是自己要摧毁的对象。

即使知道他的所有悲剧都是因自己而起,陵光对慕容离也无丝毫悲悯之心。

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悲天悯人之人。

他既然灭得了整个瑶光王室,又何惧一条漏网之鱼。

陵光站起身,眼中现出冷冷的寒芒来。

 

 

附加一个慕容离视角的番外,钤离友情向:

 

头顶飘落的雨忽地止息。

慕容离看了看身边撑伞而立之人,停下了箫声,轻声道:“你来了。”

公孙钤转头看他,温声道:“我以为你会去我的营地,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。”

 

回到营地之时,雨已是停了。

阿嚏!

走进营帐,也许是因为忽然冷暖变化的缘故,慕容离不由地打了个喷嚏。

身后之人赶忙把剑放在一边,走上前来。

“你是不是着凉了?”公孙钤抚过他被雨水浸湿了头发,眼中现出忧色,伸出另一只手试试他额头的温度,再试试自己的,似是松了口气,在一旁倒了杯热茶,执起他的手,把茶杯塞进他手里。

“你今日似乎与往日不太一样,是不是有什么忧心之事?”

真是敏锐的人。

慕容离被他看着,不由得把茶杯凑到嘴边。

暖暖的茶水从喉间滑下,身体也似乎暖了起来。

慕容离想,适才这些举动其实十分亲昵,若是由其他人来做,他必会觉得被冒犯。可由公孙钤做出来却是十分自然,让人生不出半点不悦之心。

这个人身上自带着一种光风霁月的气质,他退后,只会让人觉得他守礼而不会觉得被疏远,他靠近,只会让人觉出关怀而不会觉得被冒犯。

他是那种很难被讨厌的人。

慕容离想,他果然还是无法讨厌公孙钤。

尽管在不久之前,他几乎觉得自己恨他。

 

“瑶光不过是吾王所行之路上的一处风景罢了。”

听到公孙钤淡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,慕容离只觉得心中的火焰蓦地燃烧起来。

火光中的宫殿,满目的鲜血,如同冤魂哀嚎一般的凄厉的风,这让人夜夜无法入睡的噩梦,这国破家亡的撕心裂肺般的疼痛,竟只化作轻描淡写的一句“风景”。

慕容离从未觉得面前之人如此面目可憎。

慕容离曾派人打探天璇国的内情,自是知道陵光那段惨痛往事,对此他是快意的,但这点痛苦还远远不够。

陵光现在仍是念着裘振,就算你一口一个吾王,若是你死了,对于那个你百般维护的王来说,你可能连路过的风景都算不上。

慕容离用余光扫一眼公孙钤,不无恶意地想。

公孙钤声音忽然有些变轻,语调中似乎有些感伤,虽然转瞬就恢复了正常,可慕容离还是察觉到了。

简直好像自己心中所想被他听到了似的。慕容离心里默默地想。

公孙钤为了此次的联盟不能不说是煞费苦心。

他特地将会盟的场所选在这瑶光的浮玉山,以瑶光这山河破碎的前车之鉴来让各国警醒。

只是他不会想到,站在自己身旁的,正是亲历过这山河破碎之人。

 

公孙钤对他说,若是我四国联手,依然无法抗击遖宿,至少你待在天权,还可以保得一时平安。

慕容离心知,公孙钤对他留在天权如此放心,怕是因了上次出使遖宿回程时的一路同行。

那一路上莫澜围着自己来回打转,有时还记得称一声先生,有时忘记了就阿离阿离地叫个不停。

公孙钤一直在一旁含笑看着。在一次三人同席用餐之时,公孙钤便向莫澜笑道:“只听这称呼,便觉得莫郡侯与慕容甚为亲近。”

莫澜当时饮了酒,便乘兴道:“这有什么,我们王上也是这么叫的,王上对慕容比我好多了。”

慕容离想拦莫澜的话没能拦住,只能看公孙钤有些意外地睁大了眼。

到了晚间,慕容离一个人独自凝望月色时,听到公孙钤的脚步声从身后接近。

“阿离……”公孙钤轻轻地念出这两个字。

慕容离不由一颤,这两个字在执明和莫澜口中听到不觉什么,可是从公孙钤口中听来却是万般的违和。

可他很快就知道这并不是在叫他,因为公孙钤已是接着说了下去:“慕容,在天权人们都是这么叫你的么?”

“怎么会,”慕容离无奈道,“也就只有王上和莫郡侯会这么叫,让公孙兄见笑了。”

公孙钤轻轻摇头:“我倒是觉得很高兴。”

慕容离有些不解地看向他。

“慕容你不是贪恋权势的人,却在天权任了这兰台令之职,我一直担心你是不是在天权遇到了什么事。”公孙钤看着慕容离,眼中现出几分宽慰的神色,“现在看起来,你在天权过得很好,我也就安心了。”

慕容离记得那一刻公孙钤月下的笑容,温暖如春风拂面。

 

慕容离曾经不只一次地想过,如果他们相遇在没有国破家亡的世界就好了。

他们真的是投缘的,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下棋聊天的时光因了愉悦而过得飞快。他在瑶光之变后已经很久没有度过那么轻松的时光。

明明知道公孙钤是天璇使臣,可走在他身边的时候,慕容离却仍然本能地觉得自己可以信赖他。

他们是真的适合成为朋友的人,可从阿煦替他从城头一跃而下那刻开始,朋友两个字已经注定永远不可能再出现他的人生中。

他还想过,至少如果公孙钤不是天璇人就好了,那他就可以不再处心积虑地算计一个真心为他着想的人,如果他不会影响到他的复仇,他甚至可以设法保全他。

可这世上并没有如果。

 

慕容离还记得那个月夜,公孙钤在对他在天权的处境终于放下心后,曾笑着开口道:“现在我越发觉得天权王是个有趣的人了。”

慕容离心中一动,便顺势问道:“那天璇王呢?天璇王又是怎样的人?”

公孙钤脸上的笑容蓦地消散,目光忽然像隔了山水一般遥远起来,一时竟是没有接话,半晌才轻声道:“王上他……”

“阿离!阿离!”莫澜的声音忽然从远处接近,他风一般地跑到慕容离身边,“阿离,你怎么在这里啊,这里这么冷小心着凉,快回屋去吧。”

说着也不待慕容离答应,便推着慕容离向客房走去。

慕容离回头看向公孙钤,只见他含笑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,见他回头,便向他轻轻一揖。

那之后,慕容离也就再无由头向公孙钤问起陵光之事,直到在浮玉山上重逢。

 

“吾王当初也有问鼎天下之心……只是有些事,让吾王的壮志雄心……没有了……”

慕容离记起公孙钤说这话时的声音,即使离得切近,这最后三字仍然轻得几乎听不到。

公孙钤一向是处变不惊之人,即使是面临突然之变也能保持语调平稳镇定,能让他在谈话之时不觉间轻了声音的,在慕容离的记忆中,也只有提到陵光的时候。

慕容离心中明了,即使抛去公孙钤正直品性中对君王与故国的忠诚,陵光在公孙钤心中,也绝对是极重要的人。

而陵光于自己,是不共戴天的仇人。

所以他们注定为敌。

 

慕容离知道公孙钤是真心把自己当朋友的。

可那是在他对天璇无害的情况下。

当他知道自己是瑶光遗族,当他发现自己会威胁到天璇,威胁到他心心念念的王的时候,他还会把自己当朋友么?

当一切暴露的时候,先翻脸的可未必是自己。

慕容离又想起那个口口声声叫着阿离,喊着为你负天下又何妨的人。当那人真正明白了一个王的责任,当他和天权真的被放在天平两端的时候,又如何能肯定他真的会选择自己?

慕容离心中冷冷地笑着。

他谁都不信。

 

慕容离的眼中其实并没有清晰的未来图景。

他可要复国?如何复国?复国可还有意义?他还不曾仔细地想过。

他未来要如何对待执明,如何对待公孙钤,如何对待毓埥,如何对待这天下,他也还不曾拿定主意。

慕容黎在瑶光国破的那一日便已坠楼身亡。

慕容离这个人从来不曾存在于这个世间。

现在站在天地之间的慕容离,不过是一个身披血衣的亡灵。

亡灵本就不会有什么周密严谨的计划。

他只想先将这天下搅乱,只想将那个让他跌落在这无边地狱的人,扯进更加黑暗的地狱里。

 

“庚寅被公孙钤杀了?”

听了庚辰报来的消息,慕容离久久地沉默,然后心中浮起一丝冷冷的笑。

一如所料,先翻脸的未必是自己。

可既然公孙钤没有其他动作,那他应该还没有真的怀疑到自己身上。

以现在的情形,先下手为强。

慕容离缓缓抽出燕支,剑光映亮他的眼,一瞬间往昔纷纷而至。

他看到公孙钤那满是尊重和欣赏的目光,他说,慕容胸有丘壑,是世上一等一的人。

他的声音带着十分的信任和笃定,他说,我自信这点儿看人的眼光,我还是有的。

他的眼中有着深深的忧色。他说,你要是有什么困难,不妨和我说说,只要是公孙力所能及之事,定当全力以赴。

他说,看来你在天权过得很好,我觉得安心了。

他的笑容在月下温暖如三月春风。

他说,你是不是着凉了?

他的手轻轻碰到他的额头,淡淡的温凉。

他说,若是我四国联手,依然无法抗击遖宿,至少你待在天权,还可以保得一时平安。

平安……慕容离心中冷冷地笑,国破家亡的自己,在这世上,早就不再有什么平安。

慕容离猛地归剑入箫。

随着一声轻响,一切的言语和温暖纷纷碎落消逝。

再无一丝踪迹。

是时候去赴当年之约了。

而这天权国,也终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。

慕容离拿着古泠箫,走入暴雨之前的狂风中去。

他身上的黑色披风被卷起,在风中激烈地舞动着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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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说,本来写番外的原意就是想解释一下,公孙那一笑真没有什么意味深长的含义,就是想起莫澜围着慕容离转来转去觉得很好玩,不由就笑了。虽然阿离是公孙非常珍视的朋友,但他真的只爱包子一个。结果一下笔就写了三千多字,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(ಥ﹏ಥ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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